我與藝謀初識是在電影學院。因住在一座樓中,每日碰面,彼此也知道姓名,熟是不熟。只聽說,在入學考試的當中,他的報名作品讓老師們拌了嘴,他當時的年紀又比一般考生大出許多,所以學院方面不予錄取。后來還是當時文化部部長親自發(fā)話兒,他才勉強上了學。
其實,如果沒有這個事,就算他各科成績均屬優(yōu)等,又沒人為他拌嘴,年齡上也合槽,怕也是入不了學的,這也算因禍得福了。為了什么事呢?我后面再講。
藝謀貌不驚人,中等身材,走起路來挺沉重,加上衣帽平常,在人群中顯不出他來。要畫他的肖像不能再容易了:一個弧線微微向下彎曲的鼻子,兩條自鼻翼直奔嘴角溝線,加上一雙深沉的眼睛。
這點特征在其后幾年緊張的學習和工作中更看得清楚了,再往后,索性連顴骨下面也塌陷下去了。
他在學校中沒什么動靜,我們至多在球場上做做對手,學生們要自己組織個舞會什么的,永遠找不到他,至于后來他曾經(jīng)做了一年學生會副主席,據(jù)說還是因為他的年紀可以作諸同學兄長的緣故。只聽說他在班里各門功課都好,同學們敬重他。后來在一個攝影展覽上看到他四幅一組的作品,意意思思地覺得此人不是等閑之輩。
其中有一幅印象挺深,作幅長過一米,是百尺危崖上的一個青年,肅然獨立,卻沒有壯懷激烈的意思,想象與制作都好,境界上也是深沉的。因是同代人,便生一片領(lǐng)悟之心,嘆了半天。
后又聽說他的攝影作品在報紙上刊出了不少,好評之外,尚有褒獎,其中最奇的是一位女青年,其人待業(yè)既久,經(jīng)藝謀拍攝一張頭像刊在《中國青年報》上,竟考中了空中小姐,后又來致謝云云,我倒覺得有點演義了。
學習期間,因為有了好感,曾同他談過日后合作的事,可學業(yè)未畢,到底是空話一句。
等到拍畢業(yè)作品,他參加田壯壯導演的《紅象》組,我其時也在云南,但未見面;后在北影遇見,就是來送樣片,我隨他看了幾本,以為不錯,他卻認為未敢滿意。言談之間感到他志向極高。
一九八二年畢業(yè),方知他從被分配到廣西廠,當時頗感驚訝。因他是西安人,又結(jié)了婚,怎么去了廣西?后來聽說這與他入學時的風波大有牽扯。
一年以后,他與軍釗、肖鋒、何群一起拍出了《一個和八個》看了讓人犯傻。只是這之后的合作中,我才有機會慢慢對張藝謀有點兒了解,了解的結(jié)果之一是我和他、何群,還有攝制組的全體人員一塊兒拍出了《黃土地》,也讓我們之間有了點感情。
張藝謀比我大一點,一九五一年生在西安,人稱古都。藝謀人前寡言語,更不談家事,后來熟了我才偶知一二。
他家父輩都是軍人,二伯父解放前夕想要率部投向這邊,被國民黨特務(wù)發(fā)現(xiàn)后殺了,可在以后的很長時間里死人倒背著潛伏的名兒;大伯父也有行蹤問題,藝謀和兄弟們身上就背上了"臺灣關(guān)系"的罪過,一張滿是不實之詞的紙片竟在他的檔案中癌一樣地受用了二十多年。而他本人因不知情,在遭到冤屈時就自然得不到解釋。其父也因是軍校畢業(yè)生而成了"歷史* "。這樣一個家庭在解放以后很長一個時期內(nèi),其情狀想是想得到的。
"文革"開始后,藝謀的父親去了陜南勞動,作醫(yī)生的母親走了“六,二六”道路,他自己也因下鄉(xiāng),照顧不成幼弟。在這期間,弟弟因病失聰,終于成了聾人。
從一九六八年往后數(shù),張藝謀插了三年隊。三年間,無非春種秋耘,夏收冬藏,閑時便去修水利,幾十個人住一孔窯,一干就是百十天。就在這種傳了幾千年的耕作活動中,他見到了為活著而勞動的農(nóng)民,他也嘗到了窮的滋味。一次,他跟我說起夏日里割麥的麥客,一頓吃得下幾斤面條,撐得打滾兒了,就用搟面杖自己的肚子。泄過以后,下一頓又再吃下幾斤。
我聽了覺得故事道理很深。
三年之中,他有很少的機會去陜南,一邊放羊,一邊在父親的片言只語中明白一點自己的家世,羊不餓的時候就往返八十里路買回自家口糧。我們談起這類題目,只當是說笑話。這是我們的好處——好在不把它當一回事,活著,就是這樣。
三年之后,藝謀進了咸陽棉紡織廠。進廠也費周折,原因還是跑不出家庭的事兒。“革委會”幾次議了又議,最后還是因為他會打兩下子籃球,他才二回吃上“官糧”。
在廠里,他把百十斤的原料袋扛進車間,讓女娃們紡紗織布,剩下的事就是用手指頭把四層厚的堅固呢(勞動布)“唰”的一聲撕開,如此這般,七個春秋。
他也見著了有一天算一天在織機前頭勞動的工人,他也嘗到了艱難的滋味。
我聽說,藝謀是在當搬運工的時候弄起了業(yè)余攝影的。都知道這是個花錢的事兒,他得吃飯,他又有家,家里有的是沒工資的父親、年過八旬的祖母和兩個兄弟。
可是他偏想有一臺照相機。
后頭,他賣了血,用自己的血換一臺相機,不犯什么法。相機有個套子,是他沒成親的媳婦做的,外面是勞動布,里面裹著棉花。那以后不少年,他成了攝影系的學生和專業(yè)攝影師,也沒有用過比他自己的“海鷗”更好的相機。他覺得“海鷗”不錯,“海鷗”可以拍出很像樣的相片。相機的好壞不是最重要的。
西望長安繡成堆。張藝謀是從那里走出來的后生。不是因為名字,而是他打了實在的主意,為藝謀,不為稻梁謀。為這,他拿著用血換來的相機去物華天寶的秦地。曾經(jīng)十次登臨華岳的張藝謀,遠望天地人煙,想到更多的怕是包括他自己在內(nèi)的萬家憂樂吧。
藝謀的創(chuàng)作,師輩和評論界同志們談得多了,我就不再贅言,對于他的工作態(tài)度倒有幾件事可以說說,我想他的成績是跟這個有關(guān)的。組內(nèi)人員都以“張大師”戲稱藝謀,還有一個綽號叫“張黑臉”。聽見有人說“藝謀又黑臉了”,意思就是“拍攝有問題了”。
一次,選擇一個山坡景地,要求是坡上有一顆零零的杜梨樹,樹下有白色的小路,蜿蜒向上。此景遍尋無著:不是樹不合適,不是路不合適。藝謀自然又黑了臉。最后決定:踩出一條路來。于是攝制組全體人員從下午二點開始,用卓別林的步伐魚貫而上,只留藝謀在對面山梁的機位處指揮、觀察。四小時后才成功。這條路白且平滑,不落腳印痕跡,極像多年踩踏成的。這時他的臉也就漸漸變白了。
另一次,在窯內(nèi)拍日景。為使光效真實起來,藝謀就須調(diào)整內(nèi)外光比。一鏡拍過,他站在那兒不出聲,半晌才說,外面毛得太厲害了,要是窯外有一座灰樓就好了。
眾人都笑:外邊除了土坡就是山峁,這窯洞本身還是何群打的,何來灰樓!他不笑,只是發(fā)呆,身上的黑粗布大襟棉襖的衣襟吊著,像一塊大擦嘴布。
我對他說:“下一鏡機位不動,這樣……”
他說:“外面有座灰樓就好了。”
照明組長對他說:“怎么,大師,燈就不動了呵!”
“外面有座灰樓就好了。”
演員掩口而笑:“行了,魔癥了。”
十天以后,樣片來,看完以后,我問他的感覺如何。
“還行!”他說。
他說完了,我心里念佛。
藝謀衣著簡單,除單衣褲外,拍戲兩月,就穿一雙膠鞋,又不穿襪子。一脫鞋,非讓人窒息才罷。不得已,那鞋每晚提入浴室放置,次日清晨取出仍臭不可聞。
這雙鞋引起另一段故事: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日,我們在陜北佳縣補完最后一批鏡頭,急欲返回北京沖洗,以決定攝制組是否撤離。事先約好了,有車在綏德等我們,然后,乘車經(jīng)吳堡過黃河大橋,入山西境直赴介修,夜間乘火車奔北京。
我們早上七時出發(fā),因天雨公路禁行,不得已繞個大遠兒到綏德,到時已行八十公里,時間是下午四時。連忙換車過河,一行除了司機,有演員薛白、藝謀、制片主任和我。
進了山西地面,天已擦黑,這才發(fā)現(xiàn)山西全境修公路,紅色“菲亞特”在泥濘中像船一般走,走走停停不說,還得不時下車推進。午夜十二時許,天降大雨,離介修二十四公里處車輛堵塞,通行無望。我們下來勉力推車掉頭,決定直取太原。
掉頭后,已是一身泥水,車走到一鐵道路口,公路平得像鏡面,都以為從此天下太平,凌晨前穩(wěn)抵太原。
藝謀便唱令停車,其余人都覺驚訝。只見他下得車去,脫下那雙膠鞋,恭恭敬敬地放在公路中央,口中念念有詞:你跟我不易,現(xiàn)在戲拍完了,我把你留在這兒了。
說罷上車,喊聲“走”。眾人笑完,他對我說,《一個和八個》拍完,他也照此辦理過。這是第二回。
我心中好笑,等到車進文水,發(fā)現(xiàn)此縣境內(nèi)也在修路,路面比前頭更爛,又有石子遍布,下車推進時,只聽得一陣陣呻吟,又聽見說:“二次大戰(zhàn),二次大戰(zhàn),德軍進攻莫斯科。”
四野漆黑,只見三個小小人影在奮力推車,腰部以下,都是黃泥。我突然想到:“我想表現(xiàn)天之高遠,地之深厚,黃河之東流到海去不回……”便笑出聲來。
我這么猜:藝謀當時一定十分懷念那雙臭不可聞的膠鞋。
凌晨五時二十分,泥車飛速駛抵太原火車站,下來的人以"赤腳大仙"為首,使晨起的太原市民瞠目。
四十分鐘之后,車行北京。
張藝謀于當日下午赤足徑奔電影洗印廠。
我常和張藝謀不開玩笑地說,他長得像一尊秦兵馬俑,假如我們拍攝一部貫通古今的荒誕派電影,從一尊放置在咸陽古道上的俑人大遠景緩推成中近景,隨即疊化成藝謀的臉,那么,它和他會是極相似的,或許因為藝謀是真正秦人的后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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